再生缘

《再生缘》是根据弹词本改编而成,讲述了元成宗时尚书之女孟丽君与都督之子皇甫少华的悲欢离合的悲剧故事。较成功地塑造了孟丽君的艺术形象,并通过这一人物寄托了作者的人生理想,热情歌颂了当时社会条件下妇女挣脱礼教束缚的思想和行为,赞美了女性的才识和胆略。
第四十五回 图富贵弄假为真

诗曰:年少英雄美丈夫,良缘中折负欢娱。玉楼锁月虚弦管,金屋藏春想画图。守义连城能返璧,神伤合浦未还珠。一朝忽慰云霓望,奏请君王降敕符。

海上风光异帝京,孟冬天气似初春。寒花尚着疏疏雨,落霞还遮淡淡阴。日暮隔窗闻鸟语,夜长欹枕听潮声。佳时莫赘升平象,妙笔仍翻幻化文。七字包含多少事,一篇周折万千情。才如笑自吟香态,又转兴风作浪声。好似琵琶传曲调,再同琴瑟鼓和鸣。慢来薄雾飘银汉,急处飞流下碧岭。闲绪闲心都写入,自观自得遂编成。词登十一曾收句,时值清明且续音。今日之期交廿六,又不知,此朝起手哪朝成。上回谈到明堂相,钦点名场作主文。这段慢言居贡院,要提孟府太夫人。

话说孟府中初六日早晨,就有了放主考的名单观看。孟夫人知得郦明堂进场去,心内又惊又喜。惊的是骨肉才逢,又遭隔绝。喜的是女儿贵显,复纳门生。

耐心只等出场期,母女相逢再叙离。自此宽怀无所虑,病魔渐渐脱身躯。谁知飞凤怀将孕,呕吐经朝食不宜。一则重身胎气动,二来妇职费心机。自从韩氏夫人病,熬药煎汤日不离。竭力侍姑辛苦尽,倒累得,精神恍惚损冰肌。孟家太太怜儿媳,就叫她,在室调和自己躯。早晚请安俱撇却,饥寒看视也无须。嘉龄喜不为房考,得有空闲半日余。飞凤病时他料理,或煎汤药或陪医。夫人少了贤良媳,只觉得,女婢趋承总欠宜。不是粗心倾碗碟,就行躲懒出房扉。龙图又没工夫管,家下纷纷欠整齐。大小丫鬟和仆妇,犹如那,出笼飞鸟脱钩鱼。偷饮食,窃东西,寻起来时就失遗。韩氏夫人难管理,一生嗔怒就忘饥。心思欲接苏娘子,暂把家庭托与伊。她若肯来权数日,官衙事务可调驱。正然要遣人相说,恰遇那,忠孝王爷问起居。

话说王府中得知孟夫人疾病难痊,是常遣家丁探望的。初九那天,刘郡主又差潘良走候,也回来说越发厉害了。门上人都道:初五这日太夫人发起晕来,合家已经恸哭,险些叫唤不醒。后来亏一碗煎姜汤下去,才救了性命。忠孝王才晓得这个信息,初十日早膳后,就到孟府中来。

遥临孟府问门官,太太如今是怎般?初五人来言发晕,这几时,叫谁方子请谁看?门公细禀昏迷事,前者曾邀郦相观。近日不言服官药,只在那,房中调理避风寒。王爷遂入仪门内,早见龙图接上前。略叙寒温三二句,相同便进内堂间。侍儿当下门帘卷,千岁殷勤就正冠。只见夫人床上坐,形容犹似未观见。眉头颇不深交锁,面色偏如半带欢。一盼来时先欠体,说了声,又劳贤婿我何安?王爷趋近床沿畔,垂袖慌忙致数言。

啊,岳母大人好些?小婿家人都叫问候。

久疏探望不安宁,昨日我闻发过昏。小婿凛凛惊欲绝,一宵无睡早晨临。未知到此如何样,郦老师,亲笔煎方灵不灵?韩氏夫人含着笑,笑言多谢你关情。明堂郦相来观看,药颇投时病颇轻。连次差人前去请,偏偏他已上衙门。两朝挨过欠调理,到午之期就发昏。孟相接言真吓死,合家早备举哀声。幸亏一盏姜汤下,方始悠悠又复生。近日尚吞他的药,十分得力病除身。王爷举手称恭喜,岳母的,贵体平安就可欣。言讫即于床畔坐,含欢又问孟夫人:闻知郦相来观脉,岳母当时见未曾?态度容颜和举止,看他可像贵千金?夫人笑言真奇绝,竟是相同画上形。为此妾身思起女,一时发晕在床衾。东平千岁慌忙问,郦老师,看见昏时怎样云?孟相接声回避了,请他坐在外间厅。王爷见说长呼气,提起相思展转情。皱皱眉头低了首,道言何日得佳音?夫人委实心难忍,巴不得,要把真情告婿闻。无奈女儿叮嘱下,含容勉强不言明。于旁遂向王爷道:我意欲,相接苏家娘子临。儿妇他们随侍病,去年辛苦到如今。又兼呕吐怀身孕,累得她,日不安来夜不宁。今亦在房调理体,医官看视未能轻。椿身虽则将痊可,怎奈那,一着风寒就复寝。我也病来他也病,家中没个主张人。因思欲接苏娘子,到此权权各件情。自己支持如可以,那时相送转尊门。王爷见说就依命,小婿回家同彼云。言讫便让房内妇,请安问候少夫人。须臾侍讲嘉龄出,见礼殷勤谢一声。千岁稍停茶后起,拜辞岳母岳翁行。龙图父子同相送,忠孝王,坐上朱轮返府门。

话说忠孝王回到府中,就将孟夫人病体稍好等言告与合家知道。又把相接之故,向苏娘子述知。

窦氏闻言意绪忙,匆匆就要备行装。多娇郡主含欢道,苏奶奶,明日奴家共你行。许久只差人走候,也该独自探干娘。苏家娘子殷勤应,喜动东平忠孝王。接口便称言得是,至亲同往正应当。于是窦氏忙收拾,棉夹衣裳叠个箱。独自单身多省便,又有那,丫鬟瑞柳侧边帮。一宵夜晚都休表,早是鸡鸣动曙光。

话说次日早晨苏娘子梳头己毕,就将一切所管之事,交代于王妃座前。又把银钱帐目件件写算明白。王妃叹口气道:咳!亲母在时,诸凡不劳我照料。亲母去时,犹如失了妾身一臂。

娘子闻言泪下来,太妃不舍也伤怀。相陪吃了清晨膳,方始传言把轿排。节孝夫人穿了服,珠围翠绕上堂来。只跟三嫂和双妹,拜别翁姑就下阶。窦氏后边随瑞柳,齐齐款步出宫台。苏家娘子乘双轴,郡主多娇坐八抬。乳母江妈诸婢等,四人分作两车开。滔滔直至龙图府,门上如飞报内阶。老少夫人难出接,孟丞相,自家迎入后堂来。

话说孟丞相接入内堂,刘郡主遂先见了继母,又到张氏房内,问候干娘。正欲遣人请安,飞凤少夫人已扶病出来相见。

玉无声淡淡妆,一枝钗压鬓云旁。眉黛不扫脂不点,上前礼就叫姑娘。多娇郡主忙回礼,问了声,嫂嫂今朝可略康?飞凤答言还未好,总是那,三餐粥饭不思尝。若然勉强吞下腹,半刻无消就吐将。郡主皱眉称怎好,还该珍重在兰房。于是大众齐齐坐,韩氏夫人喜气扬。便叫丫鬟和仆妇,快些收拾内间房。苏家娘子携来物,传谕相搬在那厢。一命下时人去办,座前女婢热茶汤。

话说献茶已毕,刘郡主因孟府夫人等都在病房,不便久坐,又要母嫂费心,遂立起来欲待告辞回府。孟太太就一把扯住道:呀,郡主,为什么要紧?再请吃了点心回府。

郡主闻听不敢违,依然坐下笑相陪。夫人病起无嗔怒,看了那,郡主温柔也展眉。说说谈谈排上点,侍儿复又递茶杯。匆匆日落天将暮,刘郡主,拜别干娘继父行。孟府夫人连致谢,连声劳重女娥眉。又辞飞风兼苏母,万福殷勤双袖垂。章氏便同娘子送,多娇坐轿出帘来。江妈等众相跟着,后拥前呼一径归。

话说刘燕玉去后,众人同入内房。夫人向飞凤道:媳妇,你到房中去罢,我总有苏娘子在此相陪。少夫人告退出去。这孟太太见了窦氏就像知己一般,心里的那件认亲事体,犹如塞在咽喉中,吞不下,咽不落,只要说出来方好。

忍耐多时不敢云,欲言又止几沉吟。回思爱女须叮嘱,消息休通皇甫门。如若述知苏奶奶,必然回去漏风声。丽君埋怨犹还可,倒只怕,带累娇儿得罪名。到底事情机密好,休教说破费调停。夫人想罢含糊说,就与那,娘子从容别叙情。家事般般交得了,唤齐内外众人们。如其不服她拘管,捆打黄荆决不轻。一命下时连应诺,苏奶奶,又为孟府掌家人。丫头仆妇听差遣,什物银钱任主分。前后调停三四日,竟如堂上有夫人。侍儿瑞柳相随在,同伴之中也合情。不请香烛和纸马,月光之下拜为盟。年长作姊轻为妹,笑笑谈谈聚一群。十五那天亭午后,夫人与,苏家娘子坐房门。讲些世间新闻事,说句年来久病情。窦氏凄然吁口气,千金也好转家门。虽然腹内文才广,普天下,女子为官有几人?太太听言心暗喜,那件事,收藏不住要开声。眼观瑞柳旁边立,假意殷勤启口云。

啊,瑞柳,你到外过去坐坐罢。

丫鬟答应暗疑猜,只得低头走避开。韩氏夫人言带笑,就呼娘子床边来。

咳,苏娘子呀!我们的小姐有了信息哩。你说怎么,她就是当朝保和殿大学士郦君玉呀!哪,待我诉你知道。

夫人言讫面含欢,唧唧哝哝耳畔谈。说到十分高兴处,声音渐渐响于前。时间喜杀苏娘子,合掌当胸叫谢天。

阿唷,谢天谢地,我小姐有了喜信了!

可奇可敬我千金,如此才华如此能。娇寡身躯还远避,裙钗弱质且能文。三元及第真稀见,一品当朝实异闻。只道尚然无喜信,谁知早已有佳音。夫人何故今朝说,教妾身,心内忧愁又几辰。

啊唷,夫人呵,恭喜,这真正是相府的洪福齐天。

为何暗认不言明,又放千金小姐还?忠孝王爷如此守,也该把,这桩喜信向他传。王封花诰王妃位,怎不去,受享荣华富贵天?韩氏夫人摇手笑,她竟要,一生一世做朝官。言完连述明堂语,娘子还称果是难。到底姻缘须了结,那时主意怎生安?

咳,太太呀!不是妾身见钱为心,竟把现成的富贵让与他们?

刘家郡主好威风,鹤补龙裙受诰封。手下之人多有势,就是那,姓江乳母愈加凶。妾身常被她欺压,也只好,忍气吞声不与争。若有我家贤小姐,江妈怎敢独称雄。夫人难任千金意,少不得,这段良缘要合同。韩氏点头言道是,说明一事且从容。

苏娘子呀,我今朝告诉于你,却不要走漏风声。忠孝王如若闻知,一定要当朝启奏。

君王岂肯便宽饶?你如走漏真消息,还只怕,带累千金性命抛。须紧口来休吐露,小姐是,叮咛嘱咐万千遭。于是娘子称知道,暗暗伤心痛泪交。

咳!映雪痴儿啊,你是不能复生的了!

千金逃去又相逢,女扮男装步玉阶。惟有痴儿真苦命,昆明池内丧泉台。无实据,少尸骸,又没回生信息来。荷感东平千岁好,碧鸾宫里立灵牌。娇儿如若还能活,这一个,义烈夫人也贵哉。娘子一悲兼又喜,悲伤映雪女裙钗。孟家太太言明了,才把那,心事般般放下怀。慢表夫人私泄露,且谈瑞柳暗疑猜。

话说瑞柳被孟夫人遣出,心内暗暗猜疑。靠在那廊下的朱漆柱旁,窃听里边说话。只闻得苏奶奶叫了一声谢天谢地,以下的声音就低了,听不出是何言语。少停将及上灯时候,夫人吩咐出来道:下人先吃了饭,再侍候上边便了。只见一个十五岁的丫鬟文杏走来,笑嘻嘻道:三妹子,我与缃梅大姊姊众家妹妹作东,斗几个钱儿公请你。凑巧得紧,太夫人又叫我们先吃饭,来罢,去喝一钟儿。

相随文杏一齐行。掀帘起人厢房内,众婢合欢尽起迎。说是做东相请你,三杯水酒表微心。缃梅满面春风道,待我来,学学夫人太太们。言讫执壶斟了酒,转身走到下边横。妆嫁婢,美娉婷,万福殷勤请一声。瑞柳连连呼大姐,端然回礼面含春。合班谦逊多完毕,一众相将坐定身。炒肉煎鱼双色摆,馒头扁食两般呈。更兼新样干鲜果,一大盘中叠几层。小小新杯乌木筋,半燃红烛照窗棂。缃梅抓果忙相逊,然后才来自举樽。卖俏半伸长指甲,妆咬低吐小声音。笑呼在席诸家妹,都要同心莫二心。背井离乡随主出,可怜举目少亲人。如今拜过盟之后,只当同胞共母亲。就是后来婚嫁了,相逢也有一门亲。众人立起齐齐应,大姊良言妹子听。道罢执壶重注酒,谈谈笑笑十分欣。丫鬟瑞柳思量起,掌着杯儿启口云:

姊姊妹妹呀,我有句话儿相问。

下午之时日影偏,奴于太太上房间。夫人似欲言何语,叫我消停坐外边。后在廊檐之下立,闻得那,苏家奶奶谢皇天。

啊,大姐姐,二姊姊,四妹子,那时候三位是在房的,不知太夫人说何言语?缃梅文杏与鸣琴,闻得其言不做声。瑞柳看来非小事,越加盘问要分明。连呼姐妹休瞒隐,与你们,月下曾经拜过盟。这句话儿还要昧,算什么,同胞共母比亲人。望祈告诉奴知道,也是相关一片情。缃梅鸣琴忙跳起,乱称不错两三声。

啊唷,不错呀,不错呀,既然拜了姊妹,就是自家人,有什么告诉不得?若然这样起疑,我们是猪狗畜生不如的了。

待我今朝告诉你,望祈姊姊莫传扬。你如走漏风声出,带累鸣琴受祸殃。瑞柳连称奴不说,快些明道总无妨。鸣琴又作沉吟状,弄得个,王府丫鬟着了忙。

啊唷,好妹妹,你告诉了我,我再不传扬的。如若带累你淘气,死去必在刀山上。

鸣琴见说更茫然,三姊如何出此言?我若今朝瞒了你,死时也去上刀山。鸣琴道罢从头诉,文杏缃梅亦添言。数载情由都表出,直讲到,认亲以后事多端。三人走漏真消息,喜坏了,王府之中一女鬟。

话说瑞柳听了这个信息,心内欢喜得不知怎么样方好。暗暗叫道:江三嫂啊江三嫂,你个对头来了。

孟家小姐竟为官,女扮男装掌相权。初五认亲俱已过,如今还未转家门。同盟姊妹分明说,好叫我,喜地欢天乐万千。

啊唷,好呀!我也顾不得死上刀山了。

只说亲身廊下听,孟家姊妹告知闻。这般谅亦无妨碍,累不着,文杏缃梅一众人。催促苏家娘子转,我就可,回归王府报新闻。

啊唷,江妈呀!你等着罢,我们的苏奶奶也有势头了!

孟府千金做正妃,苏家奶奶有威仪。谁人怕甚江三嫂,管叫你,金雀夫人也服低。真谢天来真谢地,保佑得,孟门小姐未流离。休怠慢,莫迟疑,快快回家报捷旗。瑞柳暗思心快活,一边饮酒笑微微。食炒肉,吃煎鱼,完毕方才立起躯。女婢纷纷都散了,于时瑞柳乱心机。满怀要报新闻事,恨不得,脚会腾云体会飞。时刻烦于苏奶奶,说道是,春三二月暖风吹。身穿夹服还嫌热,我要去,自己衙中取件衣。娘子言道何性急,就与那,众人相借暂披披。夫人身体将轻可,少不得,同我回家还了伊。瑞柳丫鬟无法设,耐心只得且安居。慢将女婢情由讲,且把夫人事件提。

话说孟夫人心内牵挂女儿,欲遣人到梁府问信。自制了二色精洁菜蔬,二色新鲜点心,叫了一名知规识矩的仆妇耿三娘道:你换了衣服,叫你男人同着到梁相爷府中去。到那边见了郦太太,问问郦大人场中安好。你说主母蒙大人看了病,真正感激不尽,心里也过意不去,特备了四样菜蔬点心孝敬郦大人的。务必要求收下。耿三娘奉了命,就打扮得俏俏丽丽,同了丈夫耿三,坐了一辆轿车,用几个猛力的人,竟向梁府而来。

门官报入弄箫庭,梁氏夫人正踏青。相同柔娘和德姐,春园散步绕花阴。听得待女前来报,拂翠穿红就转身。静鹤小鸾随在后,香风飘动碧罗裙。心转辗,意沉吟,犹恐相逢是熟人。一到兰堂传进见,三娘押礼进朱门。绣帘一揭抬头看,画栋雕梁富贵春。伺候女鬟推拥进,东半边,沉香榻上坐夫人。红衫上罩天青袄,碧色罗裙八幅轻。翠黛双蛾眉似柳,风流艳丽更轻盈。眼见入内微抬体,好一位,相国衙中命妇尊。耿姓三娘偷看罢,倒不觉,心中暗暗说奇闻。

啊呀,希奇呀!这位郦太太,怎么竟与苏姑娘一般面貌?

三娘心内暗思量,只得低头拜在堂。郦相夫人垂手挽,鸾绡微露玉尖长。孟家仆妇真和气,就把那,礼物排开道细详。禀上寒温多少语,问了声,大人贡院可安康?素华亦识三娘面,假意合欢下榻床。

咳!怎么又要太夫人费心?我这里还没有什么孝敬哩。

多感夫人一片心,今朝劳动大娘临。老爷场中平安者,昨日曾经问一巡。言讫呼人收了礼,殷勤款款问寒温。消停便叫丫鬟等,陪到厢房用点心。使力赏封多预备,佳看细点尽留存。三娘茶后相辞别,接了赏封谢了恩。梁氏素华边嘱咐,请安谢谢太夫人。于时仆妇登车走,回到龙图孟府门。

话说耿三娘送礼而回,便进房中复命。那些在家的丫鬟仆妇及瑞柳等,一齐跟进来,乱哄哄问道:耿三嫂耿三嫂,你看见郦太太怎么个模样儿?少夫人也在房内,遂道:呀,耿三娘,你到哪里去?这仆妇笑嘻嘻说:太夫人差往郦大人那边送礼来。少夫人不知么?言讫就将所赏的银封与主母过目,又转致了谢谢请安。

方才含笑道端详,还有蹊跷事一桩。丽相是吾贤小姐,那夫人,容颜竟像映姑娘。天青袄罩红衫子,水碧罗裙拂地长。眉目面庞无二样,只不过,新添福相更端庄。夫人见说惊还喜,立刻言来意气扬。

啊耿家,果然么?那郦夫人竟与苏姑娘一般的面貌,如此说来,莫非落水时已被梁家救去,所以寻不见踪迹尸骸?

据此观来必是她,因而我,痴儿安稳赘梁门。不然怎样能瞒住,用什么,巧语花言哄女娃?一定二人私认了,假装夫妇骗梁家。

啊唷,不错呀!苏娘子啊,梁小姐必是映姑娘了。

可笑痴儿要做官,只推说破万千难。映姑遇着俱瞒下,我倒要,场后邀来问一番。如是内中真若此,说什么,相门小姐不为偏。况存义烈夫人位,映雪也,得以做妇在碧鸾。这等事情真凑巧,岂是分拆不周全?夫人说得多高兴,猛地回头变了颜。只见丫鬟名瑞柳,也在那,缃梅文杏一班间。

话说孟夫人正言之际,忽看见瑞柳在众人间立着,笑嘻嘻地侧耳细听,一时面色改变,顿口无言。那苏奶奶听了这些说话,把千斛的愁化作三分的喜,又有些指望来了。

只等千金出了场,那时便可问端详。若能映雪重逢面,真正要,磕头烧香报上苍。娘子心中生指望,夫人意内带惊惶。只惟瑞柳心欢喜,又得新闻事一桩。满面添花堆着笑,洋洋得意自夸张。啊唷好呀,亏我虔诚一片心,告天告地告神明。保佑得,孟家小姐无流落。保佑得,义烈夫人又复生。回去报知双喜事,管叫三嫂失其魂。于是瑞柳心中乐,巴不得,回转东平王府门。住表龙图家内事,且说那,四方寻察孟千金。

话说朝廷的上谕颁发到各省察访丽君,那近地的官员已回奏没有。湖广省城于正月十一日接读圣旨,要查访一位千岁夫人。这还了得!自督抚布按道府州县以下,都是大张的告示,遍贴诸城。上云:收留送到,御赐宫缎二十端,黄金十二锭。知风报信,官给白银一百两。

上谕飞来不等闲,荆襄一省遍相传。各州各县哄哄说,诸市诸城碌碌喧。三五成群观告示,万千塞道论奇端。有几个,捕风捉影沿街觅;有几个,躅迹矩堂逐户瞻。妄想痴心逢造化,造言生事赚银钱。这番闹乱荆襄地,引出个,杂货行中堂店官。

话说武昌府江夏县中,有个开杂货店的庞福,娶妻王氏,夫妇两个在三十一二的年纪,已生了二男二女。家下用着个挑水劈柴的伙计。当初父母在时,收留下一个义妹叫做路飘云。这路飘云是通城县人氏。

父为秀士颇多才,常以诗书教女孩。这个飘云知翰墨,倒也会,吟香弄粉写幽怀。挑刺绣般般晓,容貌如花亦美哉。薄命红颜偏不幸,爹娘相继赴泉台。于归庞氏亲姑母,就把这,孤苦佳人过继来。两老夫妻亡故后,落在了,表兄手内更悲哀。

话说这路飘云十四岁归到庞家,今已十七,这姑娘自后就落在兄嫂手中受苦。那些毛氏的儿女,衣裳鞋袜都是她一人照管,还要替他看领幼小孩儿。

每对孤灯叹寂寥。父母双亡亲未定,表兄不是一同胞。芳心想到终身事,止不住,月下风前泪暗抛。虽则能诗无纸笔,也只好,自吟自咏不挥毫。于时告示诸城贴,庞福随人亦去瞧。看得分明和细底,忽然间,一条妙计上眉梢。欣叠叠,喜滔滔,口不言来意自摇。

啊唷!大造化,好机会,我庞福的运气来了。这告示上说有个云南孟小姐,曾许配与皇甫公子。这个皇甫公子,不消说就是几年前我们武昌府画影图形捉拿的钦犯了。只因皇甫门中遇难之后,皇上将他赐婚与国舅刘奎璧为妻,孟小姐不肯,带了一个丫头荣兰,女扮男装逃走出外。如今皇甫公子做了王爷,万岁传下圣旨来,要寻找千岁夫人。我想倒有个主意在此。

不如竟把妹飘云,充了真身孟丽君。大料本人无处觅,故而如此紧迫寻。若将妹子当堂献,我的这,富贵荣华顷刻临。就是官员查细底,也只要,照依告示上边云。飘云况且姿容美,怕什么,孟府千金充不成。

啊唷,妙呀妙!这一来我就是收留送到的了,万岁爷还要赏赐我二十端宫缎,十二锭黄金。如若妹子做了千岁夫人,那忠孝王怕没有大大的谢礼。

真正庞家时运来,吃穿不尽得宽怀。那时我要称员外,这一个,杂货行儿再不开。庞福心中筹划定,如飞趱步串长街。忙临自己家门首,推进柴扉就乱挨。喘得急时跑得快,绊倒了,寿郎四岁一婴孩。飘云正坐斜阳下,手做银姑侄女鞋。看见寿郎身跌倒,忙丢生活抱于怀。方才扶得娃娃住,毛氏房中跳起来。

啊唷跌着了!托人托了鬼,姑娘是竟不相干的。

连声诟啐出双扉,跌坏吾儿我不依。说得飘云红了脸,秋波含泪把头低。妇人夺过亲生子,口内喃喃怒目觑。庞福心中无主见,就疼妹子说其妻。是吾绊倒方才跌,不要多言埋怨伊。当下言完齐入舍,这庞福,将情就向路娘言。

话说庞福走进屋内,就把告示上的详细对妹子说了,又将自己的主意述与飘云。

你若今朝肯去充,真正好处有无穷。官员如问从前事,照着那,告示情形说一重。应答言辞要快便,行为礼貌要从容。当堂看过无更变,就把你,送上皇都帝省中。

啊唷,妹子!你若见官后无人说破,那各县的地方官,就要预备香车宝马护送你进京了。

那时我亦入都间,路上奔驰照应便。果冒丽君成美事,真称平地步青天。荣华富贵何须说,你就是,千岁夫人赫赫然。口吃山珍和海味,身穿霞帔与珠冠。高堂大厦随心住,仆妇丫鬟立面前。多少风光说不尽,你须要,自家得意念贫寒。如其做了夫人位,千岁之前进美言。念我庞门收养久,赏些银,经营资本与盘缠。哥哥若得成家业,也不枉,为妹同谋这一番。庞福讲完前后话,时间打动女婵娟。春风半起桃腮上,喜色微生柳叶边。暗暗沉吟三两次,算来是个好机缘。奴家薄命亡亲早,过继庞家及数年。不幸姑娘重去世,近来孤苦受熬煎。婚姻未定深堪虑,知道他时是怎般。靠着表兄和表嫂,也无非,卖力侍妾与丫鬟。奴虽不算官家秀,生长儒门一脉间。貌亦可观才可取,痴心望个好姻缘。如其草草完婚嫁,路飘云,情愿为尼入了庵。

咳!我想表兄的主意,却也打点得不差。

奴若称为孟丽君,随机应变可调停。到京得入亲王府,就是金章紫诰人。那其间,锦帐春光香阁暖;那其间,珠帘曙色画堂深。风流王子为夫主,千称心来万称心。在此料来无好处,不如去冒孟千金。

咳!我路飘云若是侥幸,这一来就是千岁夫人了。

佳人当下启樱桃,低唤哥哥主意高。恐妹命孤无福分,不能平地步青霄。如其侥幸身荣贵,兄长之恩岂敢抛。

咳!哥哥,奴只怕画虎不成反类其犬。

庞福闻言笑满腮,连呼妹子好痴呆。只消说得情由合,怕什么,孟府千金充不来。你既肯行我就去,快须整备莫迟挨。待吾去顾青围轿,好向官衙里面抬。发到公堂休害怕,冒言相答接回来。

啊,妹子,如若问你从何至此,你说当初逃出云南,行到贵州地面,遇见一个坐馆的秀士,收为义子。后来带到家中,被继母看出破绽,方才复了女装。因路秀才夫妇相继亡故,有嫁在庞家的姑娘好生看顾,又收做了螟蛉。若问带出来的那个丫头那里去了,你就向他说,因继父家中穷苦,住不上数月便私自逃走了,不知她归于何处。再问你皇甫门中的事件,不消说就是我们湖广本地的勾当,你已知道的了。只须口似悬河,滔滔不断直讲就是了。

庞福言完喜气扬,相催妹子快梳妆。飞身出了街间去,催轿来抬好意忙。毛氏霎时回过脸,嘻嘻痴笑叫姑娘。今为千岁夫人了,你就要,宝马香车出武昌。

啊唷,好啊!我说姑娘似有些福相的,果然要做千岁夫人了。

言讫含欢一把拉,姑娘叫得乱如麻。快将鬓发梳妆好,换件衣裳戴朵花。路女进房临小镜,眼观容貌亦私夸。

咳!不知我路飘云的容貌,与真正孟丽君何如?

心内沉思就整环,飘云挽髻贯银簪。一些花朵俱无戴,罩了件,玄色披风是薄棉。完毕消停房内坐,早闻雇到小鱼轩。贪荣庞福真高兴,大步飞来进客堂。喘喘吁吁呼妹子,快些就此去当官。飘云万福辞将嫂,款动盈盈三寸莲。白板扉前乘小轿,人夫抬起走如烟。后边跟着贪心汉,忧喜相交碌碌然。来往行人齐察问,低头只是不语言。一临知县衙门首,报上琴堂七品官。

话说庞福把妹子抬到知县衙前,自己大胆叫道:相烦通报老爷一声,说我杂货店庞福送孟小姐到了。那门上人喜得跳将起来,飞击云板传禀。

一声吆喝击云梆,知县廉爷坐了堂。报名先传庞福进,跪于阶下问端详。

啊,庞福,你送孟小姐到了么?正是,小人现送孟千金在此。既如此,你把收留的始末详细讲上来。是,老爷容禀:小人有个母舅路秀才,名唤子友,是通城县人氏。只因家贫到贵州地方坐馆,收留了一个干儿。后来被小人的舅母看出破绽,不料竟是个女扮男装的,遂充作继女。又因小人母舅夫妻亡故,爹娘把她收留到家。这三年间,也不知就是孟家小姐。今日小人看了告示,回家说起,她方吐露出来,叫小人跪堂投禀。这是前后的事情,老爷台前小人不敢说谎。

知县听完大喜欣,叫声站着候调停。三班衙役休轻慢,快接那,孟府千金入正门。一命下时齐应诺,外边迎接路飘云。淡装雅丽翩翩袖,纤步轻盈荡荡裙。脸映芜蓉眉映柳,眼含秋水口含樱。端然走到丹墀下,似玉如花一美人。知县廉爷心暗赞,无疑正是孟千金。忙出外,急抬身,整整乌纱向外迎。请入堂中先逊座,含欢欠体问衷情。下官奉旨担干系,要访那,千岁夫人送上京。但恐内中生诈冒,乞将来历说分明。飘云见问从前事,也不慌来也不惊。就把表兄相嘱语,从容应答县尊闻。廉爷听罢心欢喜,复又含春问一声。

啊唷,妙呀!小姐是真正孟千金了,但不知那个同行的侍女可曾带来么?啊县尊,奴家起身时,原带一个小婢荣兰同走,只因她嫌继父路秀才穷困,竟于一日晚间逃出路家去了。奴恐此事声张,也不敢四方追觅。啊呀原来如此,请问贵千金,为什么皇甫公子重兴家业,复立门楣,小姐竟还不出头,藏身于寒门之下?咳!县尊,奴家是忠孝王的原配,他既置之不问,我岂肯自己出头?是呀,千金的高见不差。

知县廉爷喜气高,深深欠体又弯腰。千金且请回庞处,明日当排车马临。待等上台知道了,那时护送进皇朝。于是庞福心惊喜,叩首连连道事苗。

老爷呀,小人是要送孟小姐进京的,望祈恩准。

廉爷堂上说该应,你是收留送到人。万岁朝中还有赏,黄金宫缎许多珍。可同孟府千金转,明日里,打点齐时就动身。知县说完呼备轿,飘云立起便辞行。心内悦,意中欢,换了乘,银顶鱼轩出正门。知县下阶亲自送,连连惟道屈千金。路娘轿里多欢悦,庞福跟随不暂停。一至柴扉人拥塞,七言八语乱纷纷。只因原是螟蛉女,邻居也,不敢扬言假丽君。当下飘云归屋内,表兄表嫂极趋承。姑娘妹子丢开了,口口声声叫贵人。庞福于时忙料理,自家结束备铺陈。相烦妻舅名毛大,代管家中与店门。叮嘱妇人休外出,照看儿女要当心。飘云也是亲收拾,着叠衣裳及布裙。慢表这边慌促事,且谈知县要详闻。

话说廉知县随即详闻上司,那督抚发下二十名护送排军,着该县速备轿马,就于次日相送入京。这江夏县奉承千岁夫人,因见她穿着旧衣,就在自己内衙中选了一套锦裙绣袄,几件金珠首饰,用朱漆盒盛了,呼衙役送到庞福家来。又备下香车宝轿,一切应用的东西,只等次日黎明,自己亲身候送。

廉爷整备甚风光,趋奉当朝忠孝王。一到次朝冠带毕,过家坐轿出公堂。带同二十排军等,都向庞门接路娘。执事排开威凛凛,锣声敲过响当当。前边抬着纱窗轿,要送夫人上帝邦。

话说廉知县一到庞家,便差衙役上前叫声:本县主老爷已备轿马在此,请千岁夫人起行。那庞福急得赶出赶进,催促着妹子快梳妆。

飘云窗下就更衣,锦簇花团五色飞。顷刻变成官宦女,姿容态度倍流离。行装已发辞其嫂,毛氏无悲假作啼。拉过一班儿女拜,华堂之下跪齐齐。飘云倒觉心酸痛,拔下了,首饰金珠分给些。别过方才移步出,有一个,老妈走进笑嘻嘻。

啊,千岁夫人,我是本县老爷差来服侍夫人,一路上京去的。

言罢相扶出屋中,眼观花貌笑融融。飘云低首移莲步,彩袖微抬粉面红。走出柴门登了轿,排军伺候立西东。旁边闪过廉知县,举手深深打一躬。

啊,千岁夫人,卑县预备不周,望乞海涵恕罪。

飘云在内半抬身,含笑欠身谢县尊。宝轿起时威凛凛,排军簇拥二三层。后边庞福骑飞马,押着行李动了身。湖广督宪和抚院,俱皆拜本上都京。差官荷表登途路,奏的是,送到云南孟丽君。按下这边行道客,提将别处出场人。

话说朝廷的上谕,二月十一日到了云南。那督抚等又是一番好忙,立刻张告示晓谕官宦百姓:如若收留送到者,御赐宫缎二十端,黄金十二锭。如有知风报信者,官给赏银一百两。这几处的告示贴将出去,真正是:

摇动云海瀛石中,军民仕宦乱哄哄。街头巷口人成队,传遍新闻内外通。富贵动心真不假,引出了,昆明县里一财翁。

话说云南府昆明县内,有一个富翁姓项名隆,字称宝叙。娶妻洪氏已故几年,还有几房姬妾,共生四男三女。长男项祝华是正妻所生,捐补山东泰安州通判,已带妻女赴任。长女次女亦皆正出,那长女已经出嫁,其次女尚在闺中。

芳名叫作项南金,正值娇娇十八春。生长绮罗豪富室,由来情性傲三分。已曾受过罗家聘,二八原思要毕姻。全副嫁妆多备下,寻得个,房头他是孟家人。

话说项南金将及出阁,寻了一房仆妇,男子名唤侯五,妇人就做侯五嫂,是从孟府出来的。只因同伴中不和,时刻在夫人面前挑唇弄舌。小姐在家时,倒替她分解分解,说句公道言语。后来出去了,夫人渐渐听信那班人的言语,十分不喜起来。

她一相辞出孟衙,双身投到富翁家。初时见了南金女,侯五嫂,趋奉之中又带夸。说像孟家贤小姐,一般齐整美丰华。

这个项南金原有几分相像孟丽君的面貌,侯五嫂要奉承于她,就说到十分起来。南金听了就把这句话放在心中。不期好事多磨折,缘为那罗氏郎君,原已有病,父母要与他冲喜,所以到项处催亲。

这边性急备妆奁,只等良辰结好缘。哪晓一时凶信到,只因病重已归泉。金龙冲散鸳鸯鸟,宝剑平分并蒂莲。人既亡时还了聘,少不得,消停再配美姻缘。南金小姐芳心痛,珠泪凝腮掩玉颜。脂粉不施花不戴,立志要,缟衣素服守三年。待其心志成全了,那时节,再了终身在父专。员外自来多爱女,依她说话自熬煎。娇娥为此还无配,姻眷迟于二八间。五嫂也贪她处富,安心服侍女婵娟。更其雅淡浑身素,只把天青月白穿。想那孟家孟小姐,就与那,南金在室每常谈。

却说侯五娘见南金淡装守节,就对她道:想当初孟小姐初闻皇甫公子家中之变,也像小姐一般的,再不肯穿颜色衣裳。项南金听了,就把孟丽君当了自家的知己,经日的盘问起孟家前后事情来。侯五嫂也颇识几个字,就将夺袍以后的事情,连孟小姐的真容和诗句,都对南金讲了。

项家娇女听其详,洒泪长吁亦感伤。爱慕孟家贤小姐,时时吟诵这诗章。念其髻换乌纱处,自愧才疏难改装。只待三年完愿后,由从亲命适才郎。项公还有诸男女,却是俱皆出庶房。根脚表明谈眼下,要提告示贴城厢。

话说云南府这一张告示贴出,就有人传到项翁耳内。这员外自家高兴,骑着一匹高大青驴子,带了四个清秀童子,出去游戏观瞧。

扬鞭入市喜滔滔,时值春天淑景饶。绕经桃花红雨露,临溪杨柳碧烟飘。闲游走到繁华处,就向新张告示瞧。看到细详心忽动,垂鞭无语皱眉梢。

呀且住,我想一个宦家的小姐,不出闺门,不知深浅,哪里走得来道路崎呕?

这位千金孟丽君,多应已做异乡魂。几年毫不通消息,圣旨传来亦在寻。此刻谁家生好女,要图富贵得其名。到京就得夫人做,嫁了王亲大府门。

啊唷,不错呀!我家南金次女倒是可以冒名的。况且侯家说小姐的面貌竟是相同孟千金一般。

如此言来亦可商,其家之事亦知详。冒名到得京都内,我女儿,就嫁东平忠孝王。只说丽君求借宿,曾为师傅教诸郎。后来说破裙钗女,遂继螟蛉在内房。上谕到滇难隐昧,故而进献帝王邦。这般几句言和语,正大光明有甚妨?忠孝王爷真显贵,就在我,项家门内作东床。那时祝华为通判,也可以,步步高升借彼光。细思起来充得去,回家快与女商量。项翁主意安排定,带转青驴急更忙。一到门前人接着,自家飞步绕厅廊。

话说项宝叙存了冒名的主意,一到家中,就走到小姐房内来。

只见面容脉脉然,托腮侧坐绿窗前。两名侍女东西立,献茗添香书正闲。一见父来忙起接,轻笼敛袖半移莲。项翁坐下殷勤说,与你商量密事端。我想娇儿年已长,消停不久要成全。两年过去何须守,也算心中大愿完。今有巧逢机会在,共儿一讲若是言。

啊,娇儿,有一位玉叶金枝贵人,你要嫁他不要?

南金见语动芳心,粉面微红问一声。父有所商须直讲,金枝玉叶是何人?项翁大喜慌忙述,始末根由细表明。连叫女儿如肯去,目今就得嫁王亲。

啊女儿,那孟家的事情,你已是知道的了,怎么问,怎么答。再有不知的,盘诘盘诘侯五的媳妇儿,就明白了。如问我,只说三年前有个少年带着一个书童,到我家来投宿。问他做什么的,回说家下苦寒,托人荐馆。我就留他教儿子念书。后来孩儿们看出形迹,每每七言八语。我去盘问起来,才吐出风声,承认了是孟家小姐,那时候就叫她改了女装,当作螟蛉继女。今闻上谕到来,所以收留送到。

这般话说更何疑,必送轿儿上帝京。千岁夫人非小可,一生富贵与天齐。南金见说芳心动,素袖双笼立起躯。

啊,爹爹,这等说来,送女儿去冒名也还容易。

侯家曾说我容形,与那位,孟府千金像一般。貌即同时充得去,只惟缺少婢荣兰。南金方始言于此,忽见那,五嫂飞跑进里边。

话说侯五嫂在窗外听得明白,如飞似地跑进房来道:小姐小姐,你若充了孟千金,真正像得权的了。项南金笑着道:侯家,我真个像么?五嫂说:像!像!员外皱眉道:怎么处?可惜了没有荣兰。侯五嫂看定一个女鬟,乱叫道:哪哪哪,老太爷,这里秋素姐充不得么?正有些像荣兰的。项员外连声道好,又嘱咐秋素许多说话。

回身扯住女儿言,快快梳妆去见官。我去叫人相备轿,为父的,送儿就入县衙间。南金见说微微笑,手搭香几叫父亲。

呀,爹爹说得好笑,即叫女儿冒了孟家小姐,岂肯轻易到公堂?

父亲你自到官衙,禀报了,孟府千金在我家。知县必然亲至此,那时候,孩儿厅上见于他。官门体统须当要,哪有个,抬到昆明县里衙?小姐言完笑微微,项翁鼓掌大声夸。

啊唷,不错呀!这就是个大家小姐的行为了。我就去禀报,你快些打扮起来。

员外如飞出绣房,南金坐下自思量。奴家虽欲守三年,少不得,总要他处另适郎。再若重婚愚俗子,何如此日嫁亲王。荣华富贵多休表,这一个千岁夫人就异常。

咳!我们这等人家,也不过嫁个豪富罢了,哪里还想到这些好处呀?

今日充将孟丽君,真称平地步青云。到都如若更无变,就共皇亲结好姻。员外女儿通判妹,竟为千岁一夫人。那时可谓光辉矣,比嫁罗家强万分。

咳!只是冒孟千金的芳名,又僭了孟千金的大位,心内倒有些过意不去。

南金小姐为嗟吁,即便抬身换件衣。月白布衫玄色罩,紫罗裙子带双飞。一边重照菱花镜,看了芳容也自奇。

咳!真正怪事,奴怎么像起孟小姐来?

难道真容竟一般,她可无福我多缘。冒名夺却夫人位,辗转思来实不安。小姐于时房内坐,相同五嫂共言谈。

话说项南金坐在房内面,向侯五嫂问明了孟家多少人口,并一个个的面貌。侯五嫂初时尚不肯说,南金拔下一枝嵌宝珠钗与她,方才一一实讲。正言间,那些姨娘们也知风来问,乱哄哄闹成一处。

不说南金说项翁,飞骑亲到县衙中。忙似箭,急如风,见了琴堂诉始终。知县安爷心大悦,一声命下不从容。

啊,外厢看轿,待本县亲自去请见孟家小姐。

阶前答应喊声高,知县抬身就着袍。坐上一乘银顶轿,大排执事走滔滔。青伞罩,彩旗飘,两面铜锣开道敲。来往之人各骇异,交头接耳语还瞧。项翁员外多高兴,打三鞭,随着琴堂放马跑。

话说安知县一到项家厅前下轿,项宝叙忙请安爷坐下,自己入内来见女儿。

半晌忙忙出外云,孟家小姐已临厅。昆明知县躬身立,只见屏门闪玉人。金线压边玄色袄,翠绮垂带紫罗裙。娇滴滴,两腮红泛桃花色;细弯弯,二眉青分柳叶痕。雅丽端庄兼缓款,看来正是大家人。后随一个青衣婢,目秀眉青已长成。约略年华将二九,身材雄壮不轻盈。琴堂观罢忙施礼,那小姐,双袖微笼答礼深。见毕齐齐归了座,安爷启口孟千金。如何许久无音信?怎样多时在项门?女扮男装携一婢,荣兰她在哪方存?安爷恐有其中假,故此的,拔树搜根要问明。哪晓南金知得细,了无慌促了无惊。花容佯作凄凉色,燕语虚为惨切声。问一句时回十句,说得来,咬钉嚼铁万分真。又将玉手拉秋素,道是荣兰婢一名。知县安爷心大悦,深深欠体叫千金。

啊唷,好极了,小县立刻详闻上宪,备轿马送贵千金明日起身便了。南金道:多谢县尊。安爷道:小姐说哪里话来?昆明县当得伺候。

安爷道罢整乌纱,相别千金要回衙。员外项翁真快活,又惊又喜面添花。慌忙垂手当先道,望老爷,多叫妇人多叫车。有点装奁陪小姐,要行携带进京华。昆明县令称知道,上轿鸣锣出项家。员外送将离了舍,回身来看女娇娃。

话说项宝叙转身入内,只见众姨娘都来看南金问话。侯五嫂乱叫道:老太爷,我夫妻是跟着小姐去的。员外道:这个自然,我还要跟送哩。于是项家十分忙乱,把前时预备的妆奁,一件件收拾起来。那些桌椅之类是携带不得的,只把金银器皿,首饰衣裳,装载了廿四个箱子。这项南金也曾读过书史,无非能诗而不精。当下因恐到京时要考验方学起来,便于应对。就收拾了一包袱的古诗书史,整备在途中轿内记览记览。

是晚诸姨设酒筵,饯行员外女婵娟。纷纷打点多停当,只等来朝要出滇。按下南金家内事,且提县主署中缘。难缓款,不迟延,立刻详闻督抚前。

话说昆明县详闻了上司,那云南的总督抚院立刻点了二十名精壮排军,并着该县整备轿马,护送千岁夫人入京。

昆明知县好匆忙,一到黎明便坐堂。先发五车临项宅,又带了,排军二十送红装。自家坐轿门前候,整备着,千岁夫人上帝邦。项氏南金梳洗毕,浑身打扮作新妆。锦装绣裹离香阁,翠绕珠围到内堂。别了诸姨和弟妹,登轩立刻出门墙。昆明知县垂袍袖,抢步当先把礼行。

啊,千岁夫人!小县安朝爵侯送。呀,有劳台驾,请县尊回衙。

知县躬身退步行,排军二十护夫人。霎时抬起纱围轿,凛凛威风动了身。员外项翁贪富贵,不辞万里赴帝京。将带侯五双夫妇,还有那,假冒荣兰婢一名。行李五车跟在后,滔滔直上帝皇城。南金小姐多欢悦,轿内观书记览勤。看几篇来翻几页,自家分解自家评。沿途山水为题目,也做了,数首新诗觉道精。一路风光言不尽,逢州过县有官迎。朝朝公馆皆完备,处处人夫总现成。千岁夫人非小可,打得是,皇亲府上大宫灯。南金真是心中喜,坐在那,宝轿之间只学文。弄月吟花多得意,题山咏水大开襟。云南万里途程远,日落鸡鸣晓夜行。漫题这边虚小姐,且题那处假千金。飘云正月去京都,立意天天赶旱程。只见那,时值初春动物华。各到处,丽阁佳人醉杏花。见几处,绕屋小溪春小涨;见几处,依山香径夕阳斜。飘云一路虽风显,忧思相交意似麻。愁的是,真正丽君重出世。怕的是,冒名女子退回家。沿途好景无心看,万虑千忧亦叹嗟。时值孟春交廿二,一行轿马到京华。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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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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