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缘

《再生缘》是根据弹词本改编而成,讲述了元成宗时尚书之女孟丽君与都督之子皇甫少华的悲欢离合的悲剧故事。较成功地塑造了孟丽君的艺术形象,并通过这一人物寄托了作者的人生理想,热情歌颂了当时社会条件下妇女挣脱礼教束缚的思想和行为,赞美了女性的才识和胆略。
第五十七回 忠孝王延师诊脉

诗曰:天教绣阁出奇才,年少风流拜相台。琴瑟无心偕伉俪,衣冠有志报涓埃。岂因富贵倾贞节,却仗聪明避俗猜。他日复还真面貌,箫声吹上凤凰台。

孟春二十动韶华,天气晴明景物佳。丽日融融冰解冻,和风拂拂柳抽芽。初闻隔户啼娇鸟,末见当窗放杏花。踏月行歌停绮陌,观灯游女散香车。画梁间,一双紫燕营春垒;书架上,几个新蝇点碧纱。淑景澄鲜临眼媚,诗情美满入怀佳。挥采笔,重编后话有清兴;展瑶笺,再续前文布绮霞。就犹如,仙女机丝织上锦;就犹如,江生五色梦中花。词终十四今朝接,提起王亲一少华。

话说忠孝王嗟吁了一夜,直至五鼓敲残,方始朦胧睡去。

王爷坐到五更天,侧卧鸳衾方始眠。一觉醒来鸡唱早,忙挑罗帐起身观。看了看,晴天有色临雕槛。听了听,雨过无声滴画檐。千岁时间心大悦,手加粉头谢皇天。

啊唷,谢天的保佑,今日晴了。

忠孝王爷意内忻,于时叫起老家丁。开卧宇,启堂门,放入书僮一众人。洒扫烹茶齐伺候,请好问安共趋迎。王爷勉强支持坐,净了面,扣顶乌纱软翅中。腹饱不食双碗粥,口干惟饮一杯茗。就差僮仆临前面,打听着,武宪王爷起未曾。自己在床呆等候,只管叫,吕忠出外看晴阴。不期辰末天已霁,亮堂堂,赤日如盆破晓云。却当十分心喜悦,早观国丈太妃临。呼爱子,唤亲生,共问宵来可略宁。这一边,捻手愁言烧未退;那一边,偎腮犹觉热将停。王爷他,强打精神应了声。

呀!又要爹爹母亲来看,孩儿是不过如此。

胸满难舒粥未吞,宵来发热更加增。今朝且喜天晴了,爹爹可,早饭完时走一场。武宪王爷称晓得,我自然,拖泥带水请明堂。休性急,莫心忙,雨过天晴事可商。千岁见言忙应诺,含欢复又问端详。

啊,爹爹,那郦老师若然不肯前来,爹爹便怎么呢?

国丈闻听笑两声,为父的,自然必要请他临。老师即便相推却,我说你,命在垂危病已深。一则恳求天子救,二要来,瞻回金面死甘心。如此凄凉酸楚语,不怕明堂不到门。忠孝王爷闻父说,喜孜孜,春风大展两眉痕。

啊呀,妙呀!爹爹所言极是,总要说得利害便了。

国丈连称你放怀,少不得,这回务必请他来。于时同了王妃出,舞彩宫,略略消停膳已排。

话说武宪王用过早膳,传令外厢伺侯随行人役,不许扬言看病一端。然后冠带整齐,乘了朱轮辇直来梁府。

国丈于时出府门,黄罗飘动彩亭中。人影众,马蹄鸣,后拥前呼一路行。出了外厢营外口,车沟竟有尺余深。泥乱溅,水俱存,似涧如溪路不平。辇下朱轮均陷住,只急得,驾车使,浑身大汗湿淋淋。王亲知道难行走,叫过跟随左右人。

啊,来人过来,既是坐辇难行,快与孤家换马。

亲随一听应声高,忙带龙驹向上跑。国丈抬身离了辇,脚踏上,葵花实登坐鞍鞒。玉鞭一摆朱轮退,走马要将郦相邀。也不顾,沟水半淹飞虎辔;也不顾,污泥乱溅绣龙袍。难说苦,不辞劳,竟自匆匆到相寮。

话说武宪王到得梁府,已自溅湿了两袍幅的街泥。一面递鞭下马,一面就问司阍:啊门上的官儿,郦相爷在府么?那门官打了单膝儿回道:不在家,相爷一早就向阁中去了。武宪王皱着眉说道:孤家有一句话要与相爷面言,不期尚未出阁。既如此,在厅上坐等回来罢。

国丈言完下马来,就叫那,门官引过进高阶。大厅坐在金交椅,饮了杯,嫩叶芽茶候转来。左盼右瞻交未刻,,锣声几响震官街。好显耀呀!悠悠喝道近阶前,职事分开在下轩。早听得,踏地朝靴声振振,迎风玉佩韵珊珊。仪门步入明堂相,跪倒了,纱帽官儿十二员。这一班,衣袖双垂忙进礼;那一班,低头三叩就行参。真肃静,果森严,顿首完时合口言。

启相爷得知:有武宪王爷午刻到此,在大厅上坐等相爷回来。说有一句言语,要对相爷面讲。

少年元宰一闻听,皱着眉尖应了声。蟒袖飞扬登甫道,朝靴促步上高厅。忙拱手,急躬身,面带春风启口云:

啊唷唷,真正了不得!怎么老王亲相待多时了?得罪得罪,失迎失迎。

家岳今朝在阁门,偏偏舍下竟无人。真得罪,失相迎,怠慢王亲武宪君。郦君言完先作礼,老国丈,忙忙接住应连声。

呀,正是,老夫在此专候。郦大人朝罢了么?

国丈于时即正冠,深深施礼问寒喧。明堂礼罢忙推坐,一拱手,不等开声先就言。

啊,老国丈,这几日可是贵忙么?

朝廷钦命毕姻缘,王亲府,喜事重重定不闲。国丈今朝因甚空,倒在我,寒家坐至未牌天。

啊,武宪公,不知小君侯的花烛佳期定于何日?

下官知道好登堂,贺贺喜,花烛筵中扰几觞。昨日偏偏天又雨,竟未曾,差人到府问端详。

咳!街道淋漓,怎么又要王亲屈驾。

此刻多应跨马来,袍服上,斑斑尽是湿尘埃。不知光降因何故,老王亲,见教之言请示来。郦相言完微欠体,武宪王,忙忙起立告三台。

啊郦大人,老夫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要冒渎大人的台座,未知保和公用午膳未曾?

明堂听说暗疑心,欠欠身子道已吞。武宪王爷忙出座,呵腰举手作殷勤。眉惨淡,色凄清,满面愁容叫一声。

呵,保和公,今日老夫特来拜求。

只因圣上限婚期,一月中,不许迟来不许疑。君命一严来得紧,小儿竟,急成大病在身躯。

咳!保和君,你门生只为岳家未曾相认,情知是假冒的元配了,所以他万分不欲完姻,惟思守义。

无奈圣旨不能违,一月之中命娶归。心内又愁兼又苦,十余天,忘食废饮在宫中。房不出,客难陪,日夜烧来病已危。昨日老夫来看看,他竟是,恹恹一息死将垂。

啊,大人,那时老夫着实埋怨他何不早言。小儿倒说:爹爹也不须着忙,不肖儿死生有命。

观他病情与容颜,要起床时多半难。相国大人知道我,老夫是,平生只此一儿男。他如有甚差池处,皇甫门中绝了传。

咳,大人哟!为今之计,老夫也只得着急医他。

心中想想没高明,太医院,虽习岐黄恐未精。如若请来观错了,倒岂非,轻轻断送你门生。因面斗胆来潭府,老夫是,情急无何恳大人。

咳!老夫久闻相国的大名,中外有扁鹊卢医之比。

朝中哪个不传言?大人是,医理精明手段高。妙药治痊王太后,神丹救好贵同僚。其余还有人无数,都仗着,相国临观命得逃。今日小儿半至死,特地来,亲身拜请去瞧瞧。

阿,大人呀,我也不敢竟说了拜求看病,只请相国去观一观小儿的气色,还是能愈呢不能的了。若有救时,这个要求大人看师生的情分,下一个起死回生的神方。若无救时,只得听天由命罢了。

国丈言完呵着腰,止不住,泪珠几点湿龙袍。明堂一听王亲话,暗地里,铁石心肝摇几摇。

呀,有这等事?难道那芝田果然一时这等病重?

算来不过十余天,怎么竟,一病身躯就要捐?这句言词难以信,莫非是,此来又有巧机关?休懵懂,勿愚顽,回复他们倒万全。一时间,元宰心中拿主意。就把那,眉头一皱起身言。

呀,原来如此。这是小君侯着实痴呆了

云南献到那裙钗,明放着,孟府千金岂冒来。既是限期相迫近,就该依旨好和谐。真懵懂,实痴呆,有甚疑心有甚猜。

咳!这是什么要紧?倒想坏了金玉之体。

国丈原来请下官,然而我,何曾熟习与深娴?医太后,治同年,那也无非碰偶然。若当卢医和扁鹊,真正有,空名浮誉大虚传。况兼独养王亲子,我岂敢,放胆而来治病端。

啊,武宪君侯呀,再者我受过了一番连累,如今不做医生的了。

前回去看孟夫人,被他们,无故无缘认起亲。好戏之中呼了母,谁知弄假反成真。令公郎,当朝上本称元配;孟太太,对驾扬言是丽君。你也疑来我与疑,竟弄得,这桩事件未分明。真可笑,又堪嗔,追悔都因看病成。从此下官抛弃了,再不去,开方诊脉做医生。

啊,老王亲,得罪了。下官已烧毁医书,再不去行医了。

明堂言讫半含嗔,按一按,头上乌纱笑几声。武宪王爷心烦闷,拱着手,深深欠体又陈情。

啊,大人,这原是屈驾,本不该相请临观。但是小儿说:我已垂危将绝,所恨者竟未曾补报恩师。

不亏夫子奏君王,怎能得,救父回朝大显扬。今日是,德重如山嗟未报,恩深似海竟何偿。今朝病到垂危际,我还要,见见尊师死也甘。故而老夫来拜恳,求夫人,相怜衰老苦衷肠。若然不肯轻劳驾,我只得,就在台前跪请行。国丈完言将屈膝,感动了,风流元宰郦明堂。心展转,意思量,如此看来非假装。

啊,且住,这是芝田真病了。

道得言词真可怜,竟说是,见师一面死心安。真痛切,实悲酸,就里多应病已难。到此万分无奈地,不得已,王亲府内去观观。

咳,芝田呀芝田!你何苦一心为我?

明堂时下暗凄然,故意地,一壁沉吟一壁搀。拉着王亲称不敢,既如此,下官只得且从权。

呀,也罢。既是老国丈亲来相请,小君侯身体不安,我也说不得,就此走一遭。

明堂言讫按乌纱,国丈闻言喜又加。欠体深深袍着地,含欢叠叠面添花。少年元宰难相却。一回头,就叫旁边众管家。

啊,家人们传话,就此同行。

一声命下应齐齐,次第传言快似飞。郦相爷,赫赫巍巍登大轿。武宪王,欣欣喜喜上飞骑。穿巷陌,过街坊,喝道齐齐左右挤。轿马并行无片刻,早见了,红墙碧瓦耸清虚。

话说武宪王请了郦相,喜孜孜轿马同行。走不多时,早望见自家府第。

国丈含欢暗忖量,必须要,先差人去报端详。突然一到无防备,苏娘子,忙乱之中怎样藏?武宪王爷思想罢,他就把,玉鞭一摆带丝缰。

啊,家人过来,你加一鞭先去道知。

亲随伏体就高声,一骑马,大撒飞蹄往内跑。闯进高辕忙跳下,当当当,云牌三扣震霄云。

话说这一名家人击云板传报,那太妃正与刘郡主一同去宫等侯。

闻听请到郦明堂,立起身来着了忙。乱叫乱呼苏奶奶,亲母你,快些准备快些忙。

啊苏亲母,郦丞相已经请到,你还不快快躲在套房。

太妃言着就当先,娘子匆匆随后边。性急偏偏裙绊凳,心慌巧巧袖兜帘。齐款步,共移莲,抱着愁来带着欢。节孝夫人随热闹,说声我也去观观。好忙呀!大众齐行凑更挨,曲身同到后边来。太娘娘,心忙不敛鸾绡袖;刘郡主,意乱飞行凤步开。娘子又悲还又喜;打点着,怎生怎样诉情怀。众人赶过头层院,乱哄哄,都进深宫灵凤来。

话说太妃听禀报郦相爷来了,倒把忠孝王吃了一唬。

欠体慌忙叫母亲,是怎的,这样忙乱一齐惊?因甚事,为何情,莫不明堂夫子临?尹氏应声已请到,苦坏了,孤帏守义小亲生。

啊呀,我那郦老师公然也来了,谢天谢地。

苏家岳母听孤言,你可藏于里套间。初见进来权且慢,我还有,衷肠要与老师谈。待其打动伤心色,苏母你,依计而行再上前。

呀,那些奴才们不知哪里去了?也须抬张小案近床,取部书来衬手。

王爷说着略舒怀,又带春风又带哀。娘子连声称晓得,转过了,如花似玉女裙钗。

啊,苏奶奶,这张小桌儿没甚重,奴与你抬抬罢。

郡主言完走至旁,苏家娘子就相帮。多姣含笑呼声起,轻轻地,移动沉香案一张。凤履缓行莲瓣稳,鸾绡微卷笋尖长。于时揭起红罗帐,转秋波,又问多情忠孝王。

啊,殿下说的是外房架上的兵书罢?

千岁含欢叫一声,顽奴不侍有劳卿。夫人遂取兵书进,放在了,小案之中立定身。娘子忙言抹着案,倒只怕,保和郦相这时临。太妃点头掀帘入,郡主抽身过槛行。更及后随苏奶奶,乱哄哄,大家都到里间门。

话说灵凤宫二间一统的中堂,左右三间的卧室。那忠孝王就安歇在东边第二间内,太妃等就躲在内间的套房。

这天却值雨初晴,板闼遮窗昼若昏。外面却皆除去了,只有那,里间房屋黑沉沉。暗中易见明中者,明处难看暗处人。故此偷窥多稳便,又挂着,湘帘一卷可遮身。于时整备俱完毕,专等明堂郦大人。慢表这边相候事,且说那,少年元宰与王亲。

话说武宪王望见家门,就令亲随通报。然后自己当先一步,随马直入中辕。

国丈飞骑先进辕,龙袍一展下雕鞍。抛锦辔,递丝缰,吩咐家人接上前。

喂!大小家人听者:今因小千岁病重,特请郦相爷看病,那边大人的官轿来了,快快上前跪接。

一声命下不迟挨,大小家人拥出街。乱乱哄哄多少个,齐齐整整两三排。垂手立,并肩排,望见鱼轩跪下来。前边是,门上虞侯并总管;后边是,汛军甲士与旗牌。合班叩倒通街外,一口同称叫相台。

啊,郦相爷在上,小的们奉大王爷之命,在辕门外跪接相爷。

保和学士早观瞧,笑展春风柳叶梢。抬起脚来靴一顿,住了轿,微微欠体道何消。

呀,快快起来!这个何消多礼。

一呼百喏众齐应,立起来,雁翅分开让路行。金顶鱼轩重又起,黄罗盖,团团飘进正辕行。亭山国丈忙迎住,抢步当先叫大人。

咳!有屈相台了,老夫与大人挽轿。

国丈言完闪在旁,手搭着,朱红轿扛进门墙。少年元宰忙抬体,把袖连声道怎当。

呀,岂敢岂敢。人夫们住轿,哪有个得罪王亲。

郦相忙忙就住轿,跳下来,欠身连道我何安。亭山国丈称当得,大人的,敕授洪恩报未完。今日屈尊台驾至,理应挽轿进中辕。

啊,郦大人,老夫引道了。

国丈言完先就行,明堂随后入仪门。腰边玉佩锵锵响,足下朝靴振振声。不上银銮从侧走,越过了,红榴翠竹几多层。抬头已见东书院,郦相国,回转头来问一声:

呀,这不是小君侯的书斋呀!莫非错走了?

武宪王爷曲曲腰,应声这是小书寮。芝田他在宫中病,还得要,相国恩师进去瞧。年少三公闻此语,停了步,心头大骇急推敲。

呀,这不便。下官又非至戚,如何进得宫中的?

何妨请出外边来,好待我,仔细观观病内详。若如竟从宫里进,使下官,有违理法罪难当。明堂言讫躬身退,武宪王,一口长吁道不妨。

咳!郦大人,你是小儿的夫子,这个何妨?

芝田如若可抽身,他倒亲来恳大人。委实万分难动转,所以才,老夫斗胆请光临。小儿况复孤身住,伊只为,三载空帏守丽君。无甚疑来无甚忌,他的那,卧房就是外书林。王亲说罢扯袍袖,郦明堂,不觉心中大骇惊。

啊呀,不妙呀!我莫非又遭巧计?

悔煞方才主意差,原该决绝复于他。仁心一动全情义,这番又,闯入龙潭虎穴家。

啊呀,如何是好?倘若忠孝王也是母亲一样,叫我怎生区处?

真真做事要刚明,一念差时害己身。我若方才回绝了,怎么得,孤军深入不能行?如今已到难归去,又只好,见景生情再处分。

咳,罢了!我决意不肯进宫,倒被他疑惑了。

此时无甚脱身方,只有这,进去观瞧忠孝王。万一落于圈套内,再装个,金銮殿上老师腔。须小心,莫惊忙,就入牢笼也不妨。郦相心中拿定意,拱拱手,道声遵命便随行。王亲暗喜前头走,引进了,院宅门儿夹道长。玉石端方铺正路,壁灯几个挂高墙。上面是,三停彩绸周遭栋;旁边是,一带朱红和合窗。茂树重遮看掩映,薰风微透觉清凉。于是夹道行将尽,穿入了,灵凤宫中房外廊。

话说武宪王同着郦相入内,由夹道穿入灵风宫中。廊下侧门,就是东首套房窗外了,早有僮仆们打着珠帘伺侯。郦相抬头一看,只见匾额上写着“灵凤宫”三字,上用泥彩画就,是天子的御笔书成。

明堂一见暗称然,委实的,年少芝田在此眠。前者母亲相告我,这倒算,苏家娘子有真言。孤帏守义真堪信,但未知,国典王封悬不悬?郦相且思还且走,朝靴一跨入门槛。但见那,深堂如殿画梁高,宝案云屏雀尾毛。东首堆书西首剑,隐隐地,红罗帐里隔多姣。明堂一见忙临近,故意挑帏瞧两瞧。

啊,老王亲,为什么要悬红幔?那上面的可是孟小姐的真容么?我倒要再看她一看的。

前在书斋见过番,记得与,献来那容一般颜。孟家太太言非也,我倒要,再进红绡复细观。郦相说完徐慢入,手扶着,焚香小案看婵娟。抬玉貌,蹙春山,回对王亲道宛然。

咳,像极了!这真容与献来的面貌一般,怎生疑心她假冒?

王亲你看可相同?据我观来竟一容。孟府太君真懵懂,她反把,下官指定在朝中。

咳,真真可笑!那一天我若同她一般,就闹下天子朝纲了。

只因碍着孟公情,将就些儿息了嗔。故此尊依天子命,仍然供职在朝门。从今再有风波起,下官要,更比前番凶几分。郦相言完微带怒,故意地,暗将巧言吓王亲。亭山一见明堂说,应诺连连着了惊。

啊,大人看得相像么?老夫也是这般说,但不知龙图的夫人为何不认。

至于再有甚风波,这个是,料也无人犯保和。况且朝廷曾出谕,谁还敢,熊心豹胆惹灾魔。明堂见说微微笑,一抬头,看看龙亭又骇呼。

呀,老王亲,这个龙亭结它做甚?

国丈躬身叫相台,这个是,小儿主意要安排。上存元配王妃诰,彩亭中,锦轴高悬不许开。他说天恩封孟女,要请时,除非真正丽君来。再兼设此红绢帐,也恐怕,尘染风吹画影衰。若论芝田心一片,实在是,时时刻刻不忘怀。王亲言着长吁气,郦丞相,故意闻听笑起来。

啊呀,奇哉!原是个供诰命的龙亭!小君侯也会得这般作耍得紧了。

明堂说着出红绡,心内却,深信东平守义高。武宪王爷朝里请,倒不觉,兢兢战战胆魂消。

啊呀,了不得了!这郦保和的言词好生厉害!

听他言语察他形,又非是,原是男儿非女人。少刻苏家娘子出,必然猛地认千金。明堂一怒如何好?看起来,父子双双去跪门。

啊呀,如何是好!怎么一个法儿,叫苏奶奶不出来相认倒也就罢了!

少停惹了郦明堂,他若是,大发雷霆我怎当?都是芝田无主意,又在此,自惹烦恼与灾殃。王亲暗暗担心怕,没奈何,带着欢容请入房。

话说忠孝王正在房中等候,听着窗外靴声已过,还不见老师进来。

心中着急又难呼,坐在床间没奈何。听见外房帘幕响,忙忙欠体拂红罗。但见那,金钩又动二重帘,闪入风流郦宰官。白面红颜真美冶,乌纱紫蟒好威严。如卫玠,似潘安,傅粉涂朱美少年。忠孝王爷观容貌,真正是,又惊又喜又悲酸。意忙忙,梨花瘦面难生笑;情脉脉,柳叶愁眉强带欢。呵着腰来垂着手,忙忙地,支持叩首在床前。

啊呀,老师大人,门生不是了,门生不是了。

委实微躯难起来,旬余卧病力俱衰。今朝反要亲来看,真个是,奉屈恩师大不该。

啊呀,老师呀!恕门生不能下榻,就在床上叩头了。

千岁言完顿首连,明堂看见急当先。临帐下,至床前,一壁相扶一壁言。

啊呀小君侯,你自睡着便了,何须多礼。

郦相看时一阵伤,忙来扶住了亲王。观仔细,问端详,不断肠时也断肠。但见他,欠体呵腰坐帐中,大加憔悴好形容。两眉边,淡如柳叶还含翠;双颊上,瘦似梨花已退红。声音上,竟像香闺姣女子;病恹恹,全非虎帐大英雄。情万种,恨千重,气色低微势已凶。郦相看完狼狈状,忍不住,一声长叹皱眉峰。

呀,小君侯,你怎么这般清减了?

容颜消瘦大非常,为什么,早不延医等下官?我又并无神手段,怎当得,扁鹊卢医一样看?

咳!似这般不做美的天公,佳期在即,倒教小君侯生起病来。

如今须要早医医,转瞬间,就是完烟花烛期。月老冰人都可恨,怎么教,新郎临喜病缠躯。明堂说着连声叹,故意地,含笑含愁轻顿靴。忠孝王爷闻此语,惨凄凄,满心忧闷一声吁。

咳,老师取笑了,这岂是门生的本意?

少华若愿早完姻,此时倒,没有淹煎恶病侵。只为朝廷相逼紧,才弄得,这般狼狈早亡身。老师听说虽关爱,那是门生一片心。

咳!老师请坐,看一看门生脉气如何。

王爷说着色凄然,伸出手,放在兵书那上边。国丈一边推郦相,明堂就,扯扯交椅坐床前。抬紫袖,露春尖,玉指尖尖按脉关。秋水微凝眸半合,春山低蹙熏双攒。声寂静,貌安闲,细细沉思细细看。肺腑脾肝俱想到,小三公,口中不说意中言。

咳!病是有病,却不造到一命垂危。

王亲说得这般凶,竟只道,性命真于旦夕中。此刻看来还可救,只不过,忧悲凝结在心胸。若然遂得他之愿,也无须,妙药神丹顷刻松。

咳!这教我怎生区处?

难道竟为他染病,便承认了孟丽君不成么?这是千难与万难,再没有,几回抵赖再扬言。然而不说如何好,我难道,看着芝田丧九泉。

咳,好生惆怅!如今又弄出这等事来。

日前略略得安康,偏又芝田病在床。一件事完重一件,总是个,逼生逼死逼明堂。

呀,也罢。且待我劝劝芝田看。

郦相沉思暗不宁,红腮惨淡色凄凄。眉皱皱,目凝凝,半晌抬头叫一声。

咳,小君侯,你要放开心事。再把右手伸来看看。

千岁闻言泪欲来,一声低叹手忙拍。少年元宰轻轻按,俯首沉思口不开。顷刻诊完双手脉,武宪王,欠身而起问三台。

啊,郦大人看得芝田如何?还有救么?

小儿心性竟情痴,抱病全然不告知。前后算来将半月,只恐怕,如今用药已为迟。亭山国丈言未已,小王亲,气短神虚叫老师。

啊,老师大人,门生脉气谅来多半难痊的了,蒙老师来看,还能起色否?

郦相闻言心付量,靠着椅,连连应道说无妨。身体弱,脉还强,国丈君侯都放肠。

啊,忠孝君,不妨不妨。你的贵恙又非时症流行,又非风寒感冒,不过忧思凝结,气血相亏了。

闻你佳期目下来,常言一喜免三灾。若然有甚忧思处,拿定意,烦恼忧思且放怀。撇得下时观得破,君侯呀,淹煎贵恙就康哉。你如自己生悲怅,下官也,有药难医治不来。年少三公言到此,小王亲,一声浩叹泪垂腮。

咳!老师看得不错,真正是门生的病原了。

病结忧思句句真,原非感冒与时症。万般愁绪千般恨,也不过,一点痴心为丽君。

呀,老师呀!门生要三年守义,难道为着不得妻,今忍不住寂寞,所以要元配归而早成花烛么?

这种情由也不然,门生是,虽当年少不贪欢。至于因是思元配,却念她,为我持贞替我潜。

呀,老师!门生末遇之前呢,她为我潜身而远避,门生既贵之后,难道竟负彼而重婚不成?

此生此际也难安,是以门生守义坚。不肯欢娱于一刻,愿甘寂寞过三年。初居书院原孤宿,今入孤帏也独眠。虽则娶将刘氏女,门生却,正房虚设画虚悬。

咳!门生本意,原欲自己出去访寻的,只为恩师曾加一番开导,圣上又命寻查,所以罢了。

何期圣旨此颁行,弄出了,多少虚花假冒人。前者老师临贡院,进京来,荆襄献到女钗裙。看她面貌何曾像?听彼言词倒似真。混沌后来难辨白,朝廷竟,将伊交付与门生。

啊呀,恩师!请想这件事哪是门生做的?

当时交付请天裁,说道是,这段婚姻勿愿谐。不敢使,真正丽君嗔薄幸;无心叫,冒名女子笑书呆。朝廷闻奏方才答,哪知道,一个推开一个来。

啊呀,真正可恨!那云南献来的女子,老师也是见的。

容颜却像画中些,应对无差有点奇。问到后来仍是假,门生的,孟家岳母竟言虚。朝廷大发雷霆怒,给下个,一月完姻紧限期。

啊唷,恩师大人明鉴,这个教门生怎不着急?

分明是个冒名人,怎样拿把当丽君?如若正房俱假者,却将何地置其身?此姻一就非同小,现在的,未了姻缘莫想成。

咳,可伤可叹!门生自五月二十回家,就卧病到今了。

圣旨难违没主张,又愁又急又悲伤。三餐饮食惧皆废,自结忧思总不忘。睡梦昏昏多恶境,心神乱倒没欢肠。前几天,支持可起还离枕;这几日,狼狈难行竟卧床。说亦惨然言亦痛,看起来,门生此病已非祥。

啊,老师呀!门生贱体旦夜发烧,请大人试试门生的手看,此刻尚微热无消。

王爷此刻喘相连,泪满梨花两颊边。含恨含情伸出手,就到那,紫罗袖内捏春尖。心荡荡,意绵绵,魂魄飞扬大动怜。郦相一见如此状,也不觉,暗悲暗叹暗心酸。无何试试王爷手,皱着眉头应道然。

呀,果然如此!这日夜发烧,倒须急急地退它才好。

此是君侯没主张,何必得,只得元配挂心肠。日烧夜烧非轻患,真个是,损力劳形大祸殃。尔若要思疗贵恙,但把那,孟家小姐撇于旁。

咳,忠孝君呀,不是我做老师的直言明讲,据我看来,那孟小姐竟非尔的百年佳偶,倒是你的命内魔星。

聘下她时就不安,刘门怀恨两伤残。如今富贵荣华了,却又因她病疾缠。我劝君心抛下罢,倒只怕,眼前反是好姻缘。

啊,小王亲,你不要错了主意。此刻与节孝夫人一人,夫妇唱和相随。倒休要千盼万想,等着娶进门来,竟是一个不贤惠的王妃,那时候岂不追悔么?

她如自道正妻房,必定诸凡要僭强。口舌是非相闻道,倒只怕,君侯你也不能当。从今奉劝丢开了,守过年余情亦长。

呀,王亲,你又并无昆玉,想到了高年父母,就该应保重身体了。

再不依从相劝言,尔就是,天丹妙药也无干。只因尔我师生谊,竟讲明云没甚瞒。

啊,东平君,你要看破些情节才好。

明堂言着暗相窥,忠孝王,一语无回只泪垂。国丈亭山忙立起,说了声,老师言语要依随。

啊,芝田,你要谨依良训呀,休负了相国师恩。

王亲言讫扯明堂,求大人,就此窗前开个方。相国肯施神手段,芝田不怕不安康。少年元宰临窗坐,应了声,如此称扬岂敢当。武宪王,欠体殷勤呈彩笔;保和相,低头转展拟良方。那些僮仆都随侍,出入匆匆侍候忙。这一个,案前捧茶高举袖;那一个,身旁挥扇远招凉。这一个,冰盘献上西瓜块;那一个,玉盏呈来绿豆汤。武宪王爷陪着饮,暗暗地,侧目偷看里间房。

话说武宪王爷见郦相不露什么情形,心内倒没有主意,打点要通知苏奶奶不必认了,免得又惹他发怒。正在踌躇,只见里套间的金钩一响,湘帘下露出一只小小青缎鞋儿。急得忙丢眼色,急皱眉头。又向挥扇书僮借端说道:呀,你们怎得性急起来,缓缓地扇一些。规矩全无,不怕相爷怒么?武宪王爷一边说,一边看,方见那只脚儿缩了进去。郦相也提防着,就对武宪王一揖,告辞起身。

亭山竟欲放明堂,即忙地,长揖相回在内房。忠孝王爷亲见别,只急得,奋身要下象牙床。

啊呀,老师,且停片刻,门生有一句要紧的话,尚未告达。

嘱望夫子且迟延,有一句,肺腑中情未禀完。若不弃嫌相亵渎,就在我,门生床上坐谈谈。王爷说着连连请,郦丞相,一壁迟疑一壁言。

啊,东平君,你还有什么言词,就此说来便了。

千岁连称请到床,门生是,病中气促语难长。老师若在窗前坐,话说轻而听不详。卧榻亵尊原有罪,求夫子,海涵容恕感恩光。明堂当时难推却,没奈何,坐下红罗帐内房。忠孝王爷心好喜,自己也,挨身凑近郦明堂。佯叹息,假低昂,眉目含情暗暗详。只见他,左靴踏地右靴盘,坐在床沿体度端。万种风流真可爱,千般美丽实堪怜。更加一点消魂处,他的那,紫袖飘香似麝兰。忠孝王爷心大动,恨不得,偎红倚翠片时间。心暗乱,意难捐,无奈师生礼法严。忍着春情含着恨,叫一声,恩师容禀勿嫌烦。

啊,相国恩师呀!门生呢,生而何欢,死而何恨,又没有什么快活,何苦留此微身?然因而父母在堂,只有门生一子哟!

若然病内竟身亡,苦了高堂父与娘。不但祖先香火绝,就是这,目前菽水有谁当?千思万想难抛撇,所以来,拜请恩师下个方。

咳!想老师医道高明,有起死回生之手,若能仰叨大力,竟保全了性命,那时求恩师帮衬,在天子前美言一句。

门生上本就辞婚,更须欲,亲自相寻孟丽君。虽则曾经传上谕,还恐怕,地方官宰未当心。自身弃职游天下,少不得,好歹存亡访个明。如其竟没真消息,少华也,灰尽肠来灰尽心。

啊,老师呀!门生若自己寻过一番,那就绝了指望了。

功名富贵概休言,雪月风花也莫谈。守过三年留个种,接续了,祖先门户与香烟。那时且在家庭住,侍奉双亲先学禅。子道尽将无挂碍,门生就,红尘看破要归山。

咳!这是门生的主意了。如若不能活命的时候,

也是生来命合当,少华无可怨穹苍。纵然死到重泉下,老师的,提拔深恩再不忘。

啊,恩师大人呀!做门生的今世不能补报,到后世里必要投在老师膝下为儿。

侍奉师尊师母前,百年孝养做儿郎。常倚膝,不分残,以报洪恩重似山。今世今生休说了,倒只怕,此时相见下回难。王爷说到伤心处,竟不觉,哽咽伤心泪若泉。

话说忠孝王说到后世报恩的言语,竟哽哽咽咽地泣将起来了。郦丞相初时还忍耐得住,

耳听言语眼观旁,只看那,壁上单条与画章。秋水盈盈将泪下,春山脉脉已心伤。容惨淡,意凄惶,感动情疏铁石肠。听到后来酸楚语,竟弄得,抽身难坐象牙床。

话说郦相越听越痛,一阵阵心酸起来,没奈何立起身子,反背了手,在床前慢慢地踱步。

明堂时下大心酸,阵阵悲伤渐露形。没奈何,绕踱牙床兼咳嗽;没奈何,反背紫袖假沉吟。含惨切,带凄凉,应诺连呼忠孝王。

咳!忠孝君休要如此。你还一个二旬未满的郎君,说那呆言则甚?

令尊此刻现在房,听你之言岂不伤?自古吉人天必佑,君侯的,身中贵恙谅无妨。休郁闷,勿悲伤,好好宽心服我方。保重自己痊愈了,少不得,诸凡事件可商量。明堂说着将辞别,如今要,提起王妃苏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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